原标题:乾坤一盏茶,百味共杂陈——读王旭烽《茶人三部曲》
听说《南方有嘉木》电视剧筹拍新的版本,如果不是疫情,现在已经开拍了,它与《不夜之候》《筑草为城》共同组成《茶人三部曲》,书写关于茶、关于时代的波澜壮阔。《茶人三部曲》被称为中国第一部反映茶文化的长篇小说,获第五届茅盾文学奖,年又入选“新中国70年70部长篇小说典藏”。从年动笔至年底改定,作者十年磨一剑,铸就万字的经典,至今依然长销不衰。每每翻阅该书,总觉荡气回肠,顿生对作者的万千敬佩,私以为若能静心细细品读完的人必会受益无穷,不仅在于茶,也在为人、处世。
在作者笔下,将近一个半世纪跌宕起伏的历史中,家国情仇杂糅进茶与茶人的命运,牵动人心,处处闪耀着中国茶人不屈不挠为振兴茶业、强盛国力而苦心孤诣的卓绝努力。在江南杭姓世家六代人命运沉浮的悲欢起落、酸甜苦辣中,60多个有血有肉的人物从书页里鲜活走出,弥漫着茶与文化的气息。这是一部小说,也是一部茶文化的专著,透过这个长长的故事,我们可以更好地了解中国乃至世界的茶文化,也会明白:中国人对茶的爱,是真正融入生活中,渗透进骨子里的,而由茶生发的凝聚力也可以跨越东西南北成为大事小情的见证,凝成民族屹立不倒的精神城墙。
茶香满庭轩,风云乍起
陆羽《茶经》开篇即言“茶者,南方之嘉木也”。湿润多情的江南水乡杭州雾锁云笼,茶树在这里温柔生长,托这一片神奇的叶子之福,世代经茶的杭氏家族家底殷实,有忘忧茶庄一座、忘忧茶楼一幢、忘忧楼府数进,生活过得富足滋润。
19世纪下半叶是华茶和英国鸦片抗争,爱国志士与满清政府、外国蛮夷抗争的岁月。浙、皖、闽、赣四地茶叶顺着钱塘江而下,在杭州集散,杭州一时茶风鼎盛。彼时,鸦片的侵袭早已让杭家两代人沉沦,祖传基业忘忧茶楼也已易手他人,而忘忧茶庄则在新媳林藕初和掌柜吴茶清等人的撑持下,经营得有声有色。听着茶文化故事长大的杭家独子杭天醉,渐渐成为与父辈一样满腹经纶且懂茶道的儒商,并暗中用茶叶带来的营收为革命筹款。然而,太多的家庭变故使得心力交瘁的他最终也和父辈一样都在烟榻上彻底颓废。
杭天醉膝下三子二女,他们在轰轰烈烈的辛亥革命、新文化运动、五四运动、军阀混战中成长起来,各怀抱负。然而,风雨飘摇之中,当日寇扫荡而来,整座城都乱成一锅粥,十六块钱一斤的龙井茶只能卖到两角钱一斤,茶庄茶楼统统上了门板,茶客们作了鸟兽散。杭家后代支离破碎,有的在民族保卫战中沉沉睡去,有的为救家人愿以命换命,有的投身茶学科研为华茶振兴殚精竭虑,有的隐居山中与茶、器为伴,有的跨越千里奔赴边境只为能与爱人团聚,小辈们则在混乱里懵懵懂懂地长大……时代的浪潮裹挟着其中的每一个人痛苦挣扎,或像蝼蚁一样苟延残喘,或像搁浅的鱼儿一样痛苦死去。
如此,几十年翻篇而过,年杭州的中国茶叶博物馆之国际和平馆即将揭幕之时,杭家后代仍顽强地走在茶的行道上:杭汉父女、杭得荼已是国内外闻名的茶叶专家;杭窑一头扎入紫砂壶制作工艺的探索;而杭家第六代茶事传人杭夜生带着杭盼姑婆传教的泡茶绝活,成了华家池农业大学茶学系的一名年轻女教师;再看那几乎失明的世纪老人杭嘉和,坐在孙辈们簇拥推动的轮椅上,怀揣着即将捐献给中国茶叶博物馆的曼生壶,仿佛听见微风轻轻拂过茶山……
茶风茶俗,生命的印记
这本书用小说的语言和构思艺术,把很多人觉得深不可测的茶道融入主人公的日常生活、言谈举止,字里行间茶不再玄妙飘逸,就像空气之于人、水之于人,既简单真实,而又不可或缺。而每一个需要茶见证的重要时刻,其实又何尝不是人在自我沉淀、成长的标志呢?因此每了解一个特别的茶俗,都会让人如获至宝,心生喜悦。
当天醉和忘忧茶楼股东们等人齐聚茶楼为着洋人串通水客压低茶价的事情“吃讲茶”,小股东们生怕不降价茶叶就会废在手里,杭家为了维护茶农利益坚定选择不降价,不向洋商低头,选择邮包批发给北方,最终开市大吉,没让洋人捞到好处,算是给国人挣回一点面子。“吃讲茶”是江浙一带的旧俗,谁家发生房屋、土地、水利、山林、婚姻等纠纷,若觉得不值当上衙门解决,就约一时间去茶馆评议。尽管有些矛盾不可调和,“讲茶”喝到最后也避免不了大打出手,但借由一杯茶,可以将不同利益诉求的人安聚在一起,各自畅叙心中想法,还有诸多茶客帮忙分析调和,贡献智慧,无疑也是茶作为和平之饮的一大妙处。
当抗日战争的战火燃遍中华大地,无数英雄儿女踏上战争前线保家卫国。杭家女儿杭寄草千里跋涉,穿过茶马古道来到云南边境,就在罗力受命成功炸掉皮尤河大桥之后两人终于久别重逢。在缅甸深山的王老汉家茅棚里,他们经历了一场别样的婚礼,王老汉为他们选择了白族人的三道茶为婚礼仪式:砂罐煮茶,第一杯是苦茶,王老汉说“清茶再苦,也苦不过寄草姑娘千万里寻夫,也苦不过日本人侵犯我们中国人。从今以后,再甜的日子,也不可忘记我们曾经有过的苦日子”;第二杯茶,王老汉不知从哪里弄到一些核桃肉和红糖调和,围观的傣家姑娘们也起哄道“苦尽甘来”;第三杯茶有千般回味,蜂蜜、花椒、乳扇夹杂,趁热喝下,酸甜苦辣,千姿百态,什么味儿都在其中了。王老汉语重心长道“孩子们,今夜不比往夜,一辈子都在里头了”。半夜时分,罗力独自离开寄草。小邦崴告诉他,赶走了日本人,就到邦崴的大茶树下来找新娘子,大茶树是布朗人的神明,会保佑你们平安回到家乡。
而那场两个“敌对”国度的人家因茶结缘的故事,却也能为血腥的记忆缀满鲜花。天醉无意中救了在杭州开照相馆的日本人羽田一命,一年后,羽田特意带着女儿叶子登门致谢,并将传家的官窑贵器建窑兔毫盏赠送给天醉。是夜,天醉与羽田谈论茶道甚为投缘,二人都有得遇知音之幸,彻夜长谈。月光下,两国的孩子嘉和、嘉平、叶子玩得开心,他们配合默契地烧水、铺席子、洗兔毫盏、冲点茶,加上两个大人,跪坐席前轮流“传饮”,那一刻,中国的茶、日本的茶道、两国的人,或大人或孩子,毫无嫌隙地在一盏茶里跨越了国界,倾心相交。国有界,茶乃和平之饮,茶是无界的,人心亦可以无界,只不过能战胜贪婪直面本心的人太少了而已。
茶,千姿百态,在不同地域、不同民族人群的岁月沉淀中形成富有地方特色的茶俗,它使人静心自我反省,赋予生活以仪式感,也启发事茶、饮茶的人感悟出充满智慧的处世哲学,正应了那句“谁谓荼苦,其甘如荠”。
香茗佳器,灵性如人
常听老人们讲,万物有灵,其实有灵性的何止是人,动物,植物,甚至无生命的器物都是富有灵性的,尤其是当它们被寄予了人类的情感时,它们的意义就不仅仅只是有用无用那么简单了。
抗日战争爆发后,在妹妹寄草的恋人罗力上战场前,嘉和把一只右手搭在了他的肩上,几乎耳语似的轻轻密告:“活不下去的时候,你什么也不要想,你就想一想那些山里的野茶。你知道野茶是怎么活的?一点点的土,一点点的水,要吃没吃,要喝没喝,根一头扎在薄土里,那一点营养,让它活不下去又死不了。做人做茶,做到这个分上,都是可怜啊。可是它不死,它把根长长地在地底下延伸,一直伸到它找到活路的时候。”每每在生死边缘挣扎,罗力都会想起临行前嘉和的叮嘱,哪怕命若游丝也顽强站起来,最终挺过残酷的生存考验,一次次死里逃生。
中国人爱物惜物,委婉含蓄的性格使得他们不擅于将感情直白地表达出来,往往真正的关心和爱意都是止于唇齿,寄托在物件上。所以当寄草把杭盼手上摘下的祖母绿戒指拿给儿子小布朗做求婚信物时这样叮嘱:“你爷爷先是给了你大舅的生母,她死后又到了我姐姐嘉草手里,姐姐死后由你大舅保管,后来又给了你盼姐姐。戴过它的人,把太多情谊渗到它上面去了。你若给了哪位姑娘,你就要把心给出去了。”
物什虽小,能承载的情感却没有边际和尽头,触物生情,感时溅泪,正可谓“无一物中无尽藏,有花有月有楼台”。就像那把清明直方的曼生壶;就像那碎成两半却寄托着思念的御供兔毫盏;就像见证了嘉草和林生生死线上仓促举行的婚礼的茶神陆鸿渐白瓷人儿;就像嘉和的那幅琴泉图。正因如此,当文革破四旧,打砸封资修,批斗风白热化的时候,人连命都难以保全的情况下,杭家的儿女们还牵挂着那把承载父辈友谊、爱情,见证过战火的曼生壶。狮峰山下胡公庙后老龙井旁,杭盼、寄草、方越等人挖了一个深深的洞,把用木板箱装好的曼生壶放进去,埋上土,种了新茶,心里想着总比让人砸了好。
合上书页,当滚滚硝烟、淋漓鲜血都渐渐淡去,当几代人的故事和坚持终于迎来曙光,杯中的茶似乎更厚重了,西湖博览会会歌那清脆的童声仿佛飘荡耳际:熏风吹暖水云乡,货殖尽登场,南金东箭西湖宝,齐点缀锦绣钱塘。喧动六桥车马,欣看万里梯航,明湖此夕发华光。人物果丰穰,吴山还我中原地,同消受桂子荷香,奏遍鱼龙曼衍,原来根本农桑……返回搜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