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很大，也很小。
14亿人口，万平方公里——数据不会说谎，但也有很多小数据，指向一个相反的结论：
全球有3万家麦当劳，2万家肯德基，而中国有6万家沙县小吃；
中国有20万家打印店，其中85%是湖南人开的，这里面又有90%的人来自新化县；
我们身上穿的羊毛衫、羊绒围巾，六成来自河北邢台的清河；
中国每两个新家，就有一家的地毯来自崔黄口——这是天津武清一个5万人口的小镇。
与十几亿人口相对应的，是城镇乡村一小撮人，承包了所有人某个特定需求。中国人的衣食住行，都绕不开大家口中的夫妻店、小作坊。
每年都有成千上万的创业者，涌入北上广深，但真正做成事的不足1%，更别提穿越周期了。也有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的富庶之地，但随着产业老化和国家重心的转移，富不过三代。
改革开放四十年，这些依靠亲缘、地缘而形成的“老乡帮”，为什么能在时代的浪潮中混饭吃？
要回答这个问题，还得回到梦开始的地方——年的那些小镇。
01
近水楼台先得月。很多地方特色产业，都是依托当地原材料兴起的。农业是最典型的，必须满足特定的雨水、光照条件，否则长不出东西。但对工业来说，不见得是这么回事。
比方说，中国的“羊绒之都”是不产羊的清河，有羊有牛有棉花的新疆，根本不是它的对手。苏州等地盛产丝绸，但如果要找最便宜的地毯布料，一定得去崔黄口镇。这些小城的纺织业起步很早，已形成完整的产业链，有工人有技术，只差原材料。
为什么总是“无中生有”？归根到底，还是一个“穷”字。
是改革开放之年，也是清河大旱的一年。农业不行，发展副业。杨二庄公社一个叫戴子禄的业务员，听到修毛纺机的内蒙古师傅说“羊绒好”。于是随便捡了一堆羊绒下脚料，用梳棉机弄了点羊绒出来，以5万元一吨的价格卖给了北京绒毯厂。
这在按毛算公分的年代，可不是一笔小数目。从他开始，清河开始出现羊绒一代、二代、三代……从贩卖原材料，到加工羊绒，年，清河终于卖出第一件羊绒衫。
餐饮业要晚一些，普遍在80年代末。但这也是人们最熟悉的：沙县小吃、兰州拉面、重庆黄焖鸡米饭、东北麻辣烫……开遍全国的小吃店，店主都来自一个地方。
年，沙县青年邓世奇迷上了“标会”，相当于民间借贷。他用旧房拆迁的一块地，开了两个店面。一开始，借钱只为扩大经营。后来为了多赚点利息，干脆直接找亲戚朋友借钱投标。
第二年，因为赌客太多，标会崩盘了。邓世奇卖掉店铺，还欠十万外债。
带着鸳鸯锅、木槌等制作沙县小吃的工具，他携家带口逃到厦门。在那里，他开了家小吃店，只卖三个菜：扁肉、拌面和茶叶蛋。谁知，一天卖出四五百碗，他赚翻了。
年，邓世奇衣锦还乡。政府成立沙县小吃同业公会，下了死命令：乡镇干部要停薪留职，带动农民外出卖小吃。当年，个干部走出沙县，一个姓罗的镇党委副书记，带动百姓开了18家“罗氏小吃店”。
邓世奇投标的那年，青海化隆人韩东高中辍学，跟着父亲去拉萨卖干果、卖鞋。他去福建进鞋时发现，厦门火车站附近没有清真餐馆。于是一拍大腿，做起了“兰州拉面”。
为什么又是厦门？因为那里是五大经济特区之一。年邓公南巡，走访完深圳、珠海，最后一站就是厦门。不过，西北拉面师傅不适应东南天气，韩东的面馆生意出师不利。
半年后，他又跑到福州火车站，终于做成了拉面馆——每天挣多块钱，这是以前卖鞋一个月的收入。跟他一起出来的老乡也起来了，大家都是同一个模式：一家三口，男人拉面，女人炒菜，孩子跑堂。
02
一人发现致富经，带动一群老乡赚钱，进而辐射到全国——这是同乡同业的典型业态。
1年，武汉打字复印店经历了一轮“大逃杀”。从前，打印价格让学生望而却步：每千字5元，打印员还会扩大行间距，收取更多打印费。但这年9月开学，价格直接降到千字4元，年底干脆锁定3元，再也没有价格欺诈的现象。
因为打印届的“幽灵“——湖南娄底新化人来了。他们用着老乡的旧机器，自己维修设备，掌握最新技术，硬生生把拉低了整座城的打印价格。大半年时间，武汉打印店老板全部破产。
年，新化洋溪镇一个汪姓青年，在广东南海市五金城买到日本淘汰的复印机，修理后能正常使用。他开始大发“倒卖财”：元收购旧复印机，1万卖给老乡从事经营。四年后，汪某积累数百万资产，跑到云贵开发矿产。0年，新化县跑步进入“数码快印时代”。
很多人瞧不上夫妻店。但有且只有老乡关系网，才是新化打印行业的通关密码。新化人易先生在广州开了十年打印店，雇佣员工超过人，几乎全是亲戚或同乡。湖南永州新田县的李先生，以前在打印店工作总是受排挤，直到他娶了一位新化县的妻子，才真正被接纳。
一个地区的老乡，垄断一整个行业，这种事在中国比比皆是。湖南新化公里外，天津武清一个小镇上，人们正热烈讨论着地毯材质、编织技法等细节。
崔黄口，一个面积不足公里的小镇，却生产了全国一半的地毯。那里种着普通的玉米，但人人都很富裕——镇上60岁以上的健康老人，几乎人人制作地毯。一个月五千收入，超过当地平均工资水平。改革开放后，刘氏家族逐渐成为当地的地毯大户。
刘铭君今年31岁，她的祖父是乡镇企业老厂长，父亲开设了全镇第一个私人地毯厂。后来，她的几个叔叔也开始出口地毯，全家生产了镇上三分之一的地毯。这几年，刘铭君四叔的生意做得最大，却坚决不买豪车，因为“大哥还没有买，不能越级”。
这个带着宗族气息的生意，并不像人们猜想的那样短命。相反，这里的地毯生产自康熙年间开始，距今已经四百年。镇上54个村子紧挨着，每家每户恪尽职守，做着地毯加工的一道工序。年，崔黄口人编织了一块“长城壁毯”，挂在了联合国气象组织总部。
说到家族生意，泉州鞋业是绕不开的案例。
追溯历史，泉州曾是海上丝绸之路的起点，一群阿拉伯后裔移民来到此地，主要聚集于陈埭镇。他们以丁姓为主，回族。陈埭的13个自然村中，7个村的主要人口都姓丁。
上世纪80年代末，丁水波在河边搭起小棚子，每天生产十几双拖鞋，他后来创办特步；丁志忠带着小镇上双他认为最好卖的鞋，只身一人闯荡北京，他后来创办了安踏；吹唢呐的丁建通，出资0元成立华丰鞋厂，后来他的女婿丁伍号成了°总裁。
0年，安踏花万请的代言人孔令辉，一举拿下乒乓球男子单打冠军。还是在这一年，中国申奥成功、加入WTO、男足出线……好消息不断，晋江体育品牌迎来巅峰时刻。但烟花终有燃尽时，老乡生意、区域品牌在扩张的同时，也迎来了全国、乃至国际品牌的冲击。
03
年，一位晋江商家的母亲，一口气买了7件衣服。她说：块钱3件，块钱7件，不穿了擦地都比抹布便宜。
这一年，李宁全年亏损18亿元。全国六大国产运动品牌中，只有度店面数量小幅增长家，其他五大品牌关店总数接近家。体育品牌开始不计成本的甩卖。哪怕晋江工厂停工，剩下的鞋也够卖三年。
清河羊绒迎来了第三代企业家。年，70后的臧国良下海经商，把多块的羊绒衫卖到多元。恒源祥、三利、红豆等知名毛纺企业都来找他拿货。但生于90年的李纪旺跟父辈印象不同：镇上看不到远道而来的客商，只有小卖部电脑的“叮咚”声。
崔黄口一个地毯批发商，最多时候一年给个实体店供货，有一年客户减少了一半，“没办法，大家都转移到线上去了”。
8年，一个崔黄口人带回一个杭州媳妇，开起了镇上第一个地毯网店。当时小镇还没有快递点，商品只能通过邮局发送。但这人还是赚钱了，买房买车，带动了镇上不少地毯工人转行，“收尾货，干电商”。
后来，镇上做电商的人多了。利润从早年的60%一路下降到10%。大家争着研发新品，起初还能“吃三年”，后来一个新品也管不了一年。
年，李纪旺也随大流做起了电商。头两个月，他就赚了十几万。但和崔黄口人碰到的难题一样，第二年淘系电商调整策略，流量向知名品牌云集的天猫倾斜。李纪旺上过不少电商培训班，也花了不少钱开直通车，但中小商家的流量就是少。
他算了一笔账：电商平台每销售块，就要支出25元营销费用，再加上物流、抽佣等，合计成本47.5元。如果再减去原材料成本，每卖出一单反而要亏2.5元。
40年前，戴子禄拉来一车羊毛，解决了“从无到有”的问题。20年前，臧国良把羊绒衫卖到大卖场，开出清河羊绒第一张发票；今天，李纪旺却不知道，如何把父辈的生意继承下来，让清河羊绒真正走出全国，打造出自己的品牌。
泉州那些全国知名的体育品牌，也在遭受阿迪、耐克等洋品牌的冲击。安踏、特步和°关停大量线下店，经销商拿着库存不知所措，最后有人开起网店，有人奔向网批市场。
年，石狮青创城开业，建起了九层高的网批市场。泉州人阿英返回家乡，赶上三年免一年”的租房优惠，成为青创城首批个商户之一。交完一年租金后，她身上只剩0块钱。块的电脑主机，还是分期付款的。
不过，石狮4万网店需要什么，她还不是非常了解。
大品牌趁互联网东风，似乎就要打散亲缘、地缘形成的网络了。
04
沙县更早开启了现代化经营之路。
年，沙县成立了小吃集团，至今已吸纳近0家沙县小吃店加盟，覆盖全国18个省份。加盟店不仅统一了商标、服装、店面装修等，还统一了产品和管理标准。
沙县小吃产业发展中心副主任张鑫说：“以前，沙县外出的小吃业主返乡聚会，讨论的都是张家长、李家短，鸡鸭少了一只都要整的面红耳赤。现在，大家围坐一桌，讨论的都是客人喜欢什么配料，哪里开店更好。”
游击队怎么变成正规军？答案，或许藏在沙县小吃产业园。那里矗立着一块两人多高的电子大屏，上面显示着1多家沙县小吃店所在省份、时间段、产品的销售情况，实时更新的数字还在不停地跳动着。
中国有多个产业带。小吃、打印也好，纺织、服装也罢，“老乡帮”得以长久生存，靠的不止是亲缘、地缘关系，还要靠日益更新的技术，靠人民对新事物的快速反应。年，实体店没落，不少人抓住了互联网的绳索，却没赶上传统电商的黄金时期。
对清河的李纪旺、崔黄口的刘铭君、泉州的阿英来说，最关键的不是把网店开起来，而是找到下一个“延续香火”的秘诀——换言之，找到新人群在哪里。
今年春节过后，总是有人叫李纪旺“周扒皮”。他让团队6个姑娘，在一间出租屋连续直播了50多天。大年三十晚上，没回家的主播们，去海底捞过了个年。
主播们一次直播要换次衣服。一天下来，嗓子沙哑、腰酸背痛。疫情期间，附近餐厅大多已经关门。姑娘们只能去附近超市买食材，每天自己烙饼、吃火锅涮青菜。
他重新算了一笔账：淘宝获取一个直播间粉丝的成本差不多8~10块，主要用来购买推荐位；拼多多直播间获取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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