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是受白居易的《琵琶行》中“商人重利轻别离”的影响太深,一直以来,在我的心里,商人是不重情义的典型代表。然而,十几年来,与一家夫妻茶店里两位店主的交往及店中见闻,让我逐渐对现代商人有了新的认识。
“女人”的生意
6月21日,“北京国际茶业展”在北京展览馆开幕。原先说好要来店里的熟客吴兴(化名)来电称,他临时改主意去逛茶展了。
茶圣陆羽雕像我刚落座不久,陈美莲又接到一个电话,一个被称为“白姐”的女人一会儿就到。陈美莲说,白姐的餐饮店就开在西客站北广场。“那很近啊,穿过候车大厅,从南广场出来向东走两个红绿灯过马路,再往南就到了。”我估摸,她走路过来也就半个钟头。
我赶紧起身去方便下,怕一会儿要“斗茶”。
当我返回小店时,意外地听到陈美莲大声招呼,“你又给我带面膜啦。你上次给我带的还没用完呢”。陈美莲普通话里的乡音浓厚。她平时说话总是轻言细语,慢条斯理,难得的“大嗓门”,可见内心的激动。
“我刚买的,用着还不错,就给你带了几片。”和陈美莲说话的女人,看起来也就40来岁,面庞白皙,一看就是个精于保养的女人。
这些年,从来只见陈美莲往临走的茶客包里塞样茶或小杯,头一回看到,有茶客往她的茶桌上放礼品。这两人的关系让我侧目。
陈美莲将我们刚喝过的福鼎白茶倒掉,重新泡了壶陈年六堡。“你还没喝过六堡吧,暑热祛湿。尝尝?”
“行。”女人应声。
“有人会喝不惯,加一点点陈皮,就能改善口感,但是不影响祛湿。”陈美莲介绍。
那女人抿了口。“嗯,不错。这个给我店里来半斤。”
“这种老茶留着自己喝,店里用的我给你另外拿。”
我试了一口新换的六堡,心里合计,这种茶怎么也要卖到八百以上。
“成,听你的。”
“你们店里奶茶走得怎么样?”陈美莲问。
“还行。我都是直接冲奶茶粉的,方便。”
陈美莲和那女人说话间,也不忘招呼我。“你看,你要的是这种吗?”陈美莲剪开一个茶袋,舀出一小勺茶叶碎示意我看。
在和我确认过茶品后,陈美莲将为我准备的阿萨姆红茶转手递给那女人。“那个开奶茶店的海归,我和你说过的。这种阿萨姆红茶,他每次都是十斤、十斤地拿。他前不久给我发了个新调制的奶茶配方。暑运年轻人多。你也按那方子做些试试?”我在心里嘀咕,这款阿萨姆红茶,陈美莲卖我二百块钱一斤,用来做奶茶的话,成本不低。
女人在店里坐了不到两个小时,临走时带的20年六堡、3年六堡和阿萨姆红茶各半斤,是陈美莲刚推荐的;白茶、“小青柑”、茉莉花茶和花果茶各1斤,才正经是店长开的采买单。加上让帮工小向在楼下超市代买的2斤新鲜柠檬,那女人拧起袋子的神色看起来有些吃力。坐在一旁的徐振江赶紧起身,主动提出把女人送回去。
我心生佩服,陈美莲那么热心地给客户指点生意,这不正是“设身处地为客户着想”的销售法门吗?难怪熟客来都愿找她。
一边倒茶,一边与茶客聊天的陈美莲陈美莲比较受熟客欢迎的另一个原因是,她会根据每个熟客的口味偏号“荐茶”。比如,同是铁观音的忠粉,有的偏爱传统兰香型,有的追随新品酸香型。每次客人来后,她会根据客人需要的价位和种类,推荐茶客惯常喜爱的茶品。最多比较三种,茶客就能选定口感满意的茶品。
在推荐茶品上,徐振江则反其道行之。他推荐的前两款茶,大多是当年的创新品或者是茶客平时不太习惯的口味。他的理论是:人总要学着接受新鲜事物。
“夫妻俩”的家事
陈美莲和徐振江都来自福建省安溪县。徐振江家在安溪县的感德镇,陈美莲娘家则位于感德镇的槐东村,那里是安溪铁观音的主产区之一。
陈美莲的父亲陈清洁和母亲徐花都是文盲,在夫妇俩没到北京开店前,陈清洁做的上好铁观音也是通过茶商出售,价格被压得很低。年前,安溪县一直是福建省的贫困县。陈美莲说:“要不是我哥,我也是文盲。”
山里的孩子上学晚。年秋,陈美莲刚满8岁,刚刚达到当地上学年龄。长她3岁,已经读4年级的大哥陈文理牵着她到村口的招生点。正排队时,陈美莲听到旁边有个大人对她说,一个女孩子,读什么书呀,浪费钱。陈美莲有些胆怯,扯了扯大哥的衣角,说:“我好像听见妈妈在叫我。”“报完名再说。”大哥挺了挺并不厚实的胸脯,把陈美莲的小手抓得更紧了。陈美莲说,“那个大人说话的口气恶狠狠的,我好怕。要不是我哥拽着我,我肯定逃了”。
因为好不容易“捡”来上学的机会,陈美莲读书很用功,成绩也不错。她是家里三个子女中唯一读了高中的孩子,也是村里唯一读完高中的女孩。陈美莲说,能读书是件幸福的事情,可以少干农活。“每到采茶季的周末,别的同学都是一阵风似的往家跑,只有我磨磨蹭蹭。回到家,放下书包就得背上背篓去采茶,一天下来累得话都不想说。”说这话时,陈美莲拿眼瞥了瞥老公笑道,“我要不是高中毕业,他都不要我”。
徐振江比老婆大一岁,也是高中毕业。虽然没考上大学,但他不甘心一辈子在家守穷。当他达到婚配年纪时,他对家里长辈说,他对另一半的唯一要求是学历相当。他想结婚后,两口子一起到大城市闯荡。于是,他家的邻居、陈美莲的舅母给他俩牵线,且一拍即合。
年,徐振江只身来到北京,在一家福建老乡开的茶店里帮老板推销茶叶。年初,他在北京马连道茶城一楼的一家茶店里租了三节柜台,出售自家产的铁观音。年春节过后,已经完婚的他俩,在茶城二楼单独承租下一个36平方米的门店,一直经营至今。
陈清洁是安溪有名的“好手艺”,他炒制的铁观音,是店里的畅销货。不管当年的雨水如何,陈清洁炒的茶,总是最先被茶客们一抢而空。因为,他只炒制老婆徐花采的鲜叶,量少,每年顶多百、八十斤。张昌吉评价说,“他做的茶,兰香更重,滋味更厚”。
陈文理也做茶,他炒茶的手艺虽然得老爹真传,但是他老爱搞创新,每年茶品的口感都不同,得不到茶客认同,也就卖不上价。但他总是振振有词,“那种酸香口感不也是新创的,这几年不是也卖得很好!”
正在进行“晾青”的陈文理年之后,徐振江开始跟着福建老乡去别的产茶区收茶。大概有七八年时间,在外面看茶、收茶,是他的主要任务。
午饭时间,一个穿着顺丰制服的小伙子拿了个快递袋进来。陈美莲说,是一个品牌茶厂寄来的样茶。难怪这两年我每次去小店,都能看到徐振江。
这些年,小店积累下行业里的好口碑,一些知名的茶叶品牌会定期给他们寄送样茶,徐振江也就不用常年东奔西跑了。他现在只是在每年春、秋两季各出去半个多月:春天去杭州拿龙井,秋天回老家收铁观音。他家的高档茶里,走的最好的两个品种,他还是要亲自上门去收,以确保茶品口感和质量。
“男人”的牵挂
吃过午饭半晌,店里都没上人,我有点瞌睡。突然,从店口传来熟悉的男中音:“哟,今天都在呀!”光听声我就知道,张昌吉来了。
张昌吉(化名)是我丈夫,今年五十,精瘦的高个子,皮肤黑得像炭烧,“你的事儿忙完了?”我问。
他“嗯”了一声,径直走向徐振江,“怎么就不见你老呢?”
“我不像你,那么拼命地赚钱啊。”徐振江笑答。
“瞧瞧你们这店,越来越出息了。”跟随张昌吉的声音环顾四周,量身打造的清一色老榆木的仿古茶柜上,各地知名品牌的茶叶,名码标价,一字排开;宜兴的紫砂壶、景德镇的茶具、日本手工烧的茶器,分门别类地摆放有序。“还记得我第一次来时不?”张昌吉问。
年秋,茶店开业半年。店里空荡荡的:正对大门摆放着一张木质大茶桌和四把靠椅;进门右手墙边几个茶柜一字排开,柜架上零星地摆了几盒茶;左手靠墙处立着几个木质大茶桶。“那是你们的全部家当?”张昌吉老爱揭人短。
“我那时店里卖的都是自家产的铁观音,都摆出来怕坏了。”徐振江解释。
“你死脑筋啊!不会摆些空盒在上面?”
徐振江想,空盒也要花钱买呀。但是没有说出口。
“陈建来过吗?”这几年,张昌吉每次来店里都会问。“就是那年,我带着一起来,拖个拉杆箱买茶的?”陈美莲印象模糊地摇头。
人老了,爱念旧。陈建是张昌吉喝茶的“摆渡人”。
年秋的一天,张昌吉的“发小”洪志给他打来电话,让他去帮朋友修下电脑。“那哥们就住你家马路对面。”
张昌吉正闲着没事儿,拿上工具包就下了楼。出了市农科院东门,穿过一个双向两车道的马路,来到曙光花园。陈建在小区大门口等他。陈建个头不高,看起来挺沉稳,比张昌吉长个十来岁。
陈建的电脑没什么大毛病。修完后,天还早,陈建留张昌吉喝茶。
陈建的茶桌上,小壶、小杯,小得像玩具。泡茶用的紫砂壶,倒出的茶水苦得张昌吉直想吐舌。但张昌吉看陈建小口啜茶的样子,好像很享受,觉得好奇,同样的茶,为什么两人感觉差异这么大?
陈建教张昌吉轻闻茶水入口前的清香,细品入口时含在嘴里舌苔收紧的感觉,回味吞咽后嗓子眼里的回甘和嘴里的余香。喝过三五泡后,陈建将茶叶倒到另一个茶碗里,让张昌吉闻杯里的茶香。“就是用那种细长、小口的闻香杯?”我插问。
后来,两人熟了。陈建对张昌吉介绍,他泡茶的壶,一把刻有“顾景舟”底款的西施壶。“盖子那叫一个严丝合缝,透气性那叫一个好。”张昌吉一脸的艳羡。后来,盖子碎了,陈建专门找人将壶带到宜兴配盖子,价格让人咋舌。“可是一眼就能看出那不是原配。”张昌吉说,那是年的事儿。不久,陈建去了加拿大。
从此,张昌吉凭借从《茶经》里学到的知识到“马连道”寻茶。但是,他一直没找到在陈建家喝过的带有“绿叶红镶边”的铁观音。徐振江说,年后,安溪铁观音改了工艺——减少了摇青和揉捻的次数,缩短了发酵的时间,炒出的茶没有以前焦,自然没了那圈焦边。“现在的茶偏淡,杂味少了,香气更纯。”张昌吉承认。
正在进行“摇青”的半成品年国庆60周年期间,陈建回国。张昌吉带他来茶城,买的茶装满整个拉杆箱。张昌吉猜测,他是打算把下半辈子喝的茶都带走吧。
10年了,陈建果然没再回来。
跟随张昌吉的思绪,我们一杯接一杯地喝着,从白茶换到六堡,最后是岩茶。我有些头晕、心悸,明显的醉茶。陈美莲赶紧给我递来一块水果糖。这次“斗茶”我又输了。
商业经OR茶友情
张昌吉爱喝茶,还总能想出法子让身边的人跟着他一起喝。这些年,他“培养”出的茶友,除了家人兄弟,还有上下游客户。起初,他是在年节的拜访时,提盒茶礼。没想,一些人喝惯他送的茶品,又买不到对味的,竟主动打电话来讨茶。一来二去,就成了聊得来的茶友。
有个叫曾辉的茶友告诉张昌吉,每年北京冬季下第一场雪的那一天,他们设计师就会不约而同到京西大觉寺去喝茶。“那一定很美”,张昌吉念叨过几次。今年2月14日一早,天公作美,空中飘起雪花。张昌吉终于得空,带我一起去体验大觉寺的“雪中茶”。空灵寂静的禅寺中,似有似无的微雪,时下时停。我们在大觉寺内的茶房喝了一下午茶,窗外的石阶才落上点点的白。耳边古琴低吟,似与窗外山鹊应和。这“雪中暖茶”喝的是茶,暖的是心。
微雪中,茶屋窗口正对的大觉寺石径“每次见面都聊生意上的那点事儿,说不了几句就空场。喝个茶,可以多坐会儿。培养点共同语言,增进感情,也长见识。一举多得。”这是张昌吉的商业经。
“你活着就剩张嘴了。”我打趣。
张昌吉却一脸得意,当年第一次见到陈美莲夫妇,他就是靠这张嘴,把这对土生土长的安溪茶商,忽悠得一愣一愣,硬是让之前从不打折的徐振江给抹了零头,这才结的茶缘。徐振江在一旁苦笑。他一直没说,那天他正愁没钱请刚到北京的老乡吃饭,张昌吉给他的块钱,如雪中送炭般化解了他的燃眉之急。
这些年,徐振江不仅习惯了给茶客打折,还习惯了时不时配合茶城活动贴出“买赠促销”的宣传单;他不仅学会了察言观色,还学会了圆融变通。从前,贴在店里“概不赊账”的大字被扯掉,大宗批发业务年度结算成为惯例。一些没时间到访的熟客,直接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