嘯園叢書
澄怀园语卷之三
桐城张廷玉砚斋
《宋史》王文正公传曰:
“旦专称寇准,而准数短旦。
帝以语旦,旦曰:
‘理固当然,
臣在相位久,阙失必多。
准对陛下无所隐,益见其忠直。
此臣所以重准也。’
帝以是愈贤旦。
后准以武胜军节度使,同平章事。
入谢曰:‘非陛下知臣,安能至此。’
帝具道旦所以荐准者,
准始愧叹,以为不可及。”
予曰,文正公之盛德固已,
然古今来与相类者,未尝无之。
惟遇莱公其人,
斯不负文正之盛德,
而成史册之美谈矣。
苟非其人,
则湮没而不彰者,岂少哉。
在中国的历史上,唐宋至明清时期,有一个很奇特的现象,文人做高官,都想在死后得到一个“文正”的谥号。而作为统治者的皇帝,是不轻易的把这个谥号授给文人的。历史上能得到文正这个谥号的人,大多都是当时文人敬仰的对象,如范仲淹、曾国藩等等,还有本篇所讲的王旦。
谥“文”是什么含义呢?在《论语》公冶长第五中,有一段问答对话:
子贡问曰:孔文子何以谓之文也?
子曰:敏而好学,不耻下问,是以谓之文也。
传统注疏认为,子贡问道,孔文子为什么被谥为“文”呢?孔子说,他聪明好学,向不如自己的人请教不以为耻,所以被谥为“文”。后代有人将“文”当“名”来解释,不知可否,尚有争议。
“正”的基本意思就是,端正不偏,平正不斜,合于法则,合于道理。
唐朝的时候,魏徵、陆象先、宋璟等人,得到了文贞的谥号。北宋继承唐时的风气,初年的几位大臣,像李昉、王旦都被谥为文贞。到宋仁宗的时候,因为宋仁宗叫赵祯,为了避讳,文贞才改为文正。
司马光指出:“文正是谥之极美,无以复加。”认为文是道德博闻,正是靖共其位,是文人道德的极至。从此以后,文正被认为是人臣极美的谥号。
宋朝得文正谥号的有李昉、范仲淹、司马光、王旦、王曾、蔡卞、黄中庸、郑居中、蔡沈等九人。
元朝得到文正谥号的有吴澄、耶律楚材、刘秉忠、许衡、廉希宪等五人。
明朝得到文正谥号的有方孝孺、李东阳、谢迁、倪元璐等四人。
清朝二百多年,得到文正谥号的有汤斌、刘统勋、朱珪、曹振镛、杜受田、曾国藩、李鸿藻、孙家鼐等八人。
明清两朝群臣谥号定为二字,两个字都有严格规范,明《会典》记载,以“文”字为第一字的谥号,等级最高的是“文正”,其次是“文贞”。依次与“文”搭配的三十四字分别为:
正、贞、成、忠、献,
端、定、简、懿、肃,
毅、宪、庄、敬、裕,
节、义、靖、穆、昭,
恪、恭、襄、清、修,
康、洁、敏、达、通,
介、安、烈、和。
除文正以外,一些鼎鼎大名的文臣武将,也有其他名称的谥号,如:
宋代:
欧阳修、苏轼,谥文忠。
韩琦,谥忠献。
岳飞,谥武穆,又谥忠武。
王安石,谥文。
明代:
王阳明,谥文成,位列第三。
张居正,谥文忠,位列第四。
清代:
张英,谥文端,第六。
张廷玉,谥文和,第三十四。
李鸿章,谥文忠,第四。
左宗棠、张之洞,谥文襄,位列第二十三。
王文正即王旦(-年),字子明。大名莘县(今属山东)人。北宋名相,兵部侍郎王祐之子;明代万历时期首辅王锡爵的先祖。
宋太宗赵匡义太平兴国五年(),王旦登进士第,以著作郎预编《文苑英华》。累官同知枢密院事,参知政事。宋真宗赵恒景德元年(),澶渊之战时,随从真宗至澶州,因东京留守、雍王赵元份暴疾,驰还权留守事。
景德三年(),王旦拜相,监修《两朝国史》。他善知人,多荐用厚重之士,劝真宗行祖宗之法,慎所改变。掌权十八载,为相十二年,颇受真宗信赖。
王旦晚年屡请逊位,真宗赵恒天禧元年(),因病罢相,以太尉掌领玉清昭应宫使。同年九月卒,赠太师、尚书令,兼中书令、魏国公,谥号文正,故后世称其为“王文正”。真宗赵恒乾兴元年(),配享真宗庙庭。为昭勋阁二十四功臣之一。
兵部侍郎王祐,发现次子王旦聪敏过人,前程可喜,便亲手在自家院中种植槐树三株,十分自信地预言:“吾子孙必有为三公者,此其所以志也!”三棵槐树,作为子孙将来官达三公的标志。
史书记载,周代宫廷外植有三株槐树,百官朝见天子时,三公皆面槐而立。因此三槐代指三公。宋代太尉、司徒(丞相)、司空(御史大夫)等三要职,合称三公,位列群臣之首。宋朝以后,随着王祐手植三槐故事的流传,三槐及三槐堂,几乎成了王姓的代称。
王祐手植三槐三十年后,王旦果真做了宰相。王旦死后又近三十年,其子王素上书宋仁宗赵祯皇帝,要为其父立碑,至和二年(),赵祯慨然应允,并亲书“全德元老之碑”六字;又下诏命大学士欧阳修为王旦撰写碑文。于是,王素受钦命为其父立碑。陵墓竣工后,王素在开封城东门外的王氏宗祠院内,亦植槐树三株,并将宗祠命名为三槐堂,三槐王氏的称谓至此渐闻于世。
宋神宗赵顼熙宁六年(),王素病逝,辽兵屡犯宋都,京城开封一带战事不断,加之黄河不断泛滥,祖坟面临厄运,王素之子王巩在葬父的同时,也将祖父王旦的遗骨,迁至莘县故里重新安葬,石碑、翁仲、石兽、墓表的设置皆与开封之墓相同。
几乎同时,王巩在莘县也建起宗祠三槐堂,供奉列祖列宗牌位。年,王巩拜访苏轼时,请这位忘年交为宗祠题了“三槐堂”三字,并作《三槐堂铭》。此文后被收入《古文观止》等文集,三槐王氏的名声由此愈加被众人熟知。
三槐王氏自王旦之后,可谓人才济济,名人辈出。王旭、王素、王质、王巩、王靖、王古、王震、王伦、王楠等人,在《宋史》中均有传记。正因三槐王氏族中多贤人,故处于莘县的三槐王氏发祥地王庄,被改为“群贤堡”。
历史上的莘县城内的三槐堂坐南朝北,东邻火神庙,西至鼓楼口,南接考棚,北靠茶叶坑。院内有三棵槐树,西边两棵,东面一棵,还有神道碑数通。堂内有神台、神桌,供奉着王祐、王旦等十余人的木牌位,是王氏的宗祠。现莘县城内三槐堂旧址耸立的是一座红色的大楼。
王旦处世之道,知人善任,任人唯贤,严于律己,宽以待人,清廉节俭,至死不渝。他曾留《文正遗训》,这篇遗训对后世子孙的告诫相当具体,除了惯常的要做到敬宗收族之外,还重点突出了三个方面:
一、子孙要多读书。“子孙有读书守分者,胙肉多分与之。”这个“胙肉”是祭祀时供神的肉,把这种肉分给读书上进的子孙吃,是最高奖赏了。
二、做官要廉洁正直。通过合法渠道挣钱的子孙,买供品祭祀祖宗,祖宗就吃,而用非法手段挣钱的子孙,他买的供品祖宗是不会吃的。
三、子孙联姻的原则是择贤不择富。“婚姻不求门阀”,这是王旦一再说过的话,他特别举了一个始择富、终陷贫的例子,来强调择贤的重要性。
寇凖(-年),字平仲,华州下邽(今陕西渭南)人。宋太宗赵匡义太平兴国五年()进士,与王旦同年,授大理评事,知归州巴东县,改大名府成安县。累迁殿中丞,通判郓州。召试学士院,授右正言、直史馆,为三司度支推官,转盐铁判官。历同知枢密院事,参知政事。后两度入相,一任枢密使,出为使相。宋真宗赵恒乾兴元年()被贬谪雷州,终雷州司户参军,宋仁宗赵祯天圣元年(),病逝于雷州。
宋仁宗赵祯皇佑四年(),仁宗诏翰林学士孙撰神道碑,谥忠愍,复爵莱国公,追赠中书令,仁宗亲篆其首曰“旌忠”。故后人多称他为寇忠愍,或寇莱公。寇准善诗能文,七绝尤有韵味,有《寇忠愍诗集》三卷传世。与白居易、张仁愿并称渭南“三贤”。
王旦与寇准,本为同年进士,王旦宽宏大量,举贤荐能;寇准能容难容,搬弄猜忌,于是就发生了“益见忠直”的故事。
据《宋史》王文正公传记载,在宋真宗赵恒皇帝面前,王旦极力称赞寇准的长处,而寇准屡次揭示王旦的短处。皇帝告诉了王旦,王旦回答说:“当然是这样,理所当然,我在宰相职位时日很久,缺失必然很多。寇准对皇帝陛下没有隐瞒,益见忠直,更加看出他是个忠诚耿直的人。这也是我之所以敬重寇准的原因啊。”皇帝因此更加尊重崇尚王旦。
宋真宗赵恒皇帝,其后授予寇准武胜军节度使,同平章事。在宋代时,武胜军相当于州一级地方行政机构,一般设置于军事要地。节度使一般作为宰相卸任之后的荣誉职务。同平章事为同中书门下平章事简称,即与中书、门下协商处理政务之意。北宋以同中书门下平章事主政事。实际担任宰相者,或加以同中书门下平章事的名义。这些职位的名称与内涵前后都有变化,并不统一。如同现在的书记、主席、主任、组长等等职位,千百年后,人们或许也不能很好理解一样。
寇准入朝拜谢赵恒皇帝,并说:“如果不是皇帝陛下对我知遇之恩,怎么能把这么重要的官职授予我呢?”皇帝便将王旦举荐寇准的事,一五一十,十分具体地说了出来。寇准才感到羞愧叹息,感觉自己的德行度量远不及王旦。
张廷玉大学士说,王旦的圣德固然已经光芒万丈,然而自古以来与他相同的人,也不是没有。惟有王旦遇到寇准这样的人,这才不辜负王旦的盛德,从而成为永载史册的美谈吧。如果不是有寇准这样的人,则会湮没而不会彰显的情况,难道还少吗!
偶因奏事,小憩(qì)内监直房。
见壁间有祝枝山墨刻曰:
“喜传语者,不可与语;
好议事者,不可图事。”
余叹曰:“此阅历之言也。”
归语儿辈识之。
张廷玉大学士说,偶然因为向皇帝奏事的缘故,在太监值班房间短暂休息。内监指宦官、太监,古时宫廷又称大内、内府、内廷,意思是大内太监。张廷玉大学士看见了墙壁之上,悬挂了祝枝山的书法拓片。
祝枝山即祝允明(-年),字希哲,因长像奇特,而自嘲丑陋,又因右手有枝生手指,故自号枝山,世人称为祝京兆,明代著名书法家。长洲(今江苏吴县)人。
祝允明的科举仕途颇为坎坷,十九岁中秀才,五次参加乡试,才于明孝宗朱佑樘弘治五年()中举,后七次参加会试不第。甚至其子祝续,也在前一科考中进士,于是祝允明绝了科举念头,以举人选官,在武宗朱厚照正德九年(),授为广东兴宁县知县,世宗朱厚熜嘉靖元年(),转任为应天(今南京)府通判,不久称病还乡。
祝允明擅诗文,尤工书法,名动海内。他与唐伯虎、文徵明、徐祯卿并称“吴中四才子”。又与文徵明、王宠同为明代中期书家中的绝出代表。楷书早年精谨,师法赵孟与褚遂良,并从欧阳询与虞世南,而直追“二王”,即东晋大书法家王羲之和王献之父子。草书师法李邕、黄庭坚、米芾,功力深厚,晚年尤重变化,风骨烂熳。其代表作有《太湖诗卷》《箜篌引》《赤壁赋》等。所书“六体书诗赋卷”、“草书杜甫诗卷”、“古诗十九首”、“草书唐人诗卷”及“草书诗翰卷”等皆为传世墨宝。
在太监值班房间中,墙上所挂祝允明书法拓片的内容是:
“喜传语者,不可与语;
好议事者,不可图事。”
大意是说,喜欢传递散布话语的人,不可与他讲话,特别是不能与他讲真话实话;爱好议论商讨公事的人,不能够图谋策划大事。
张廷玉大学士叹息道:“这是人生阅历丰富,才能说出的话语呀!”回家以后,告诉自己的儿子们,一定要牢记在心。
主要参考书目
《父子宰相家训》张英,张廷玉著,张舒、丛伟注,陈明审校
《张英全集》张英著
《张廷玉全集》张廷玉著
《历史上的父子宰相——张英张廷玉》纪连海著
《父子宰相》陈所巨,白梦著
《敬慎谦和天地宽——张英与张氏家风》杨阳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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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逸周书》谥法解(节选)
文:
经纬天地,曰文;
道德博闻,曰文;
慈惠爱民,曰文;
愍民惠礼,曰文;
赐民爵位,曰文;
勤学好问,曰文;
博闻多见,曰文;
忠信接礼,曰文;
能定典礼,曰文;
经邦定誉,曰文;
敏而好学,曰文;
施而中礼,曰文;
修德来远,曰文;
刚柔相济,曰文;
修治班制,曰文;
德美才秀,曰文;
万邦为宪,曰文;
帝德运广,曰文;
坚强不暴,曰文;
徽柔懿恭,曰文;
圣谟丕显,曰文;
化成天下,曰文;
纯穆不已,曰文;
克嗣徽音,曰文;
敬直慈惠,曰文;
与贤同升,曰文;
绍修圣绪,曰文;
声教四讫,曰文。
正:
内外宾服,曰正;
大虑克就,曰正;
内外用情,曰正;
清白守洁,曰正;
图国忘死,曰正;
内外无怀,曰正;
直道不挠,曰正;
靖恭其位,曰正;
其仪不忒,曰正;
精爽齐肃,曰正;
诚心格非,曰正;
庄以率下,曰正;
息邪讵诐,曰正;
主极克端,曰正;
万几就理,曰正;
淑慎持躬,曰正;
端型式化,曰正;
心无偏曲,曰正;
守道不移,曰正。
端:
守礼执义,曰端;
圣修式化,曰端;
严恭莅下,曰端;
恭己有容,曰端;
秉心贞静,曰端;
守礼自重,曰端。
和:
不刚不柔,曰和;
推贤让能,曰和;
柔远能迩,曰和;
号令悦民,曰和;
敦睦九族,曰和;
怀柔胥洽,曰和;
温厚无苛,曰和。
忠:
危身奉上,曰忠;
虑国忘家,曰忠;
让贤尽诚,曰忠;
危身利国,曰忠;
安居不念,曰忠;
临患不反,曰忠;
盛衰纯固,曰忠;
廉方公正,曰忠;
事君尽节,曰忠;
推贤尽诚,曰忠;
中能应外,曰忠;
杀身报国,曰忠;
世笃勤劳,曰忠;
善则推君,曰忠;
死卫社稷,曰忠;
以德复君,曰忠;
以孝事君,曰忠;
安不择事,曰忠;
教人以善,曰忠;
中能虑外,曰忠;
广方公正,曰忠;
肫诚翊赞,曰忠。
襄:
辟地有德,曰襄;
甲胄有劳,曰襄;
因事有功,曰襄;
执心克刚,曰襄;
协赞有成,曰襄;
威德服远,曰襄。
附:《宋史》卷二百八十二
列传第四十一王旦(节选)
王旦,字子明,大名莘人。
曾祖言,黎阳令。
祖彻,左拾遗。
父祐,尚书兵部侍郎,
以文章显于汉、周之际,
事太祖、太宗为名臣。
尝谕杜重威使无反汉,
拒卢多逊害赵普之谋,
以百口明符彦卿无罪,
世多称其阴德。
祐手植三槐于庭,
曰:“吾之后世,必有为三公者,
此其所以志也。”
旦幼沉默,好学有文,
祐器之曰:“此儿当至公相。”
寇准数短旦,旦专称准。
帝谓旦曰:“卿虽称其美,彼专谈卿恶。”
旦曰:“理固当然。
臣在相位久,政事阙失必多。
准对陛下无所隐,益见其忠直,
此臣所以重准也。”
帝以是愈贤旦。
中书有事送密院,违诏格,
准在密院,以事上闻。
旦被责,第拜谢,堂吏皆见罚。
不逾月,密院有事送中书,亦违诏格,
堂吏欣然呈旦,旦令送还密院。
准大惭,见旦曰:“同年,甚得许大度量?”
旦不答。
寇准罢枢密使,托人私求为使相,
旦惊曰:“将相之任,岂可求耶!吾不受私请。”
准深憾之。
已而除准武胜军节度使,同中书门下平章事。
准入见,谢曰:“非陛下知臣,安能至此?”
帝具道旦所以荐者。
准愧叹,以为不可及。
准在藩镇,生辰,
造山棚大宴,又服用僣侈,
为人所奏。
帝怒,谓旦曰:“寇准每事欲效朕,可乎?”
旦徐对曰:“准诚贤能,无如騃何。”
真宗意遂解,曰:“然,此正是騃尔。”
遂不问。
附:元代吴亮《忍经》益见忠直
王太尉旦荐寇莱公来相,
莱公数短太尉于上前,
而太尉专称其长。
上一日谓太尉曰:
“卿虽称其美,彼谈卿恶。”
太尉曰:“理固当然。
臣在相位久,政事阙失必多。
准对陛下无所隐,益见其忠。
臣所以重准也。”
上由是益贤太尉。
附:北宋欧阳修《太尉文正王公神道碑铭》
至和二年七月乙未,
枢密直学士、右谏议大夫王素奏事殿中。
已而泣且言曰:
“臣之先臣旦,相真宗皇帝十有八年,
今臣素又得待罪侍从之臣。
惟是先臣之训,其遗业余烈,
臣实无似,不能显大,
而墓碑至今无辞以刻。
惟陛下哀怜,不忘先帝之臣,
以假宠于王氏,而勖其子孙。”
天子曰:“呜呼!
惟汝父旦,事我文考真宗,
协德一心,克终厥位,有始有卒,
其可谓全德元老矣。
汝素以是刻于碑。”
素拜稽首出。
明日,有诏史馆修撰欧阳修曰:
“王旦墓碑未立,汝可以铭。”
臣修谨按。
故推诚保顺同德守正翊戴功臣、
开府仪同三司、守太尉、
充玉清昭应宫使、上柱国、太原郡开国公、
赠太师、尚书令兼中书令、追封魏国公、
谥曰文正。
王公,讳旦,字子明,大名莘人也。
皇曾祖讳言,滑州黎阳令,追封许国公。
皇祖讳彻,左拾遗,追封鲁国公。
皇考讳祜,尚书兵部侍郎,追封晋国公。
皆累赠太师、尚书令兼中书令。
曾祖妣姚氏,鲁国夫人。
祖妣田氏,秦国夫人。
妣任氏,徐国夫人;边氏,秦国夫人。
公之皇考以文章自显汉、周之际,
逮事太祖、太宗,为名臣。
尝谕杜重威使无反汉,
拒卢多逊害赵普之谋,
以百口明符彦卿无罪,
故世多称王氏有阴德。
公之皇考,亦自植三槐于庭,
曰:“吾之后世,必有为三公者,
此其所以志也。”
公少好学,有文。
太平兴国五年,进士及第,
为大理评事,知临江县,监潭州银场,
再迁著作佐郎,与编《文苑英华》,
迁殿中丞,通判郑、濠二州。
王禹偁荐其材,任转运使,驿召至京师,辞不受。
献其所为文章,得试,直史馆,
迁右正言,知制诰,知淳化三年礼部贡举,
迁虞部员外郎,同判吏部流内铨,知考课院。
右谏议大夫赵昌言参知政事,公以婿避嫌,求解职。
太宗嘉之,改礼部郎中,集贤殿修撰。
昌言罢,复知制诰,仍兼修撰,判院事,召赐金紫。
久之,迁兵部郎中,居职。
真宗即位,拜中书舍人,
数日,召为翰林学士,知审官院,通进银台封驳事。公为人严重,能任大事,
避远权势,不可干以私,由是真宗益知其贤。
钱若水名能知人,常称公曰:“真宰相器也!”
若水为枢密副使罢,召对苑中,
问谁可大用者,若水言公可,
真宗曰:“吾固已知之矣。”
咸平三年,又知礼部贡举,
居数日,拜给事中、知枢密院事。
明年,以工部侍郎参知政事,再迁刑部侍郎。
景德元年,契丹犯边,真宗幸澶州。
雍王元份留守东京,得暴疾。
命公驰自行在,代元份留守。
二年,迁尚书左丞。
三年,拜工部尚书,同中书门下平章事,
集贤殿大学士,监修国史。
是时,契丹初请盟,
赵德明亦纳誓约,愿守河西故地,
二边兵罢不用,真宗遂欲以无事治天下。
公以谓宋兴三世,祖宗之法具在,
故其为相,务行故事,慎所改作。
进退能否,赏罚必当。
真宗久而益信之,所言无不听,
虽他宰相大臣有所请,必曰:王某以谓如何?
事无大小,非公所言不决。
公在相位十余年,外无夷狄之虞,兵革不用,
海内富实,群工百司各得其职。
故天下至今称为贤宰相。公于用人,不以名誉,必求其实。
苟贤且材矣,必久其官,
而众以为宜某职然后迁。
其所荐引,人未尝知。
寇准为枢密使,当罢,使人私公,求为使相。
公大惊曰:“将相之任,岂可求邪!且吾不受私请。”
准深恨之。
已而制出,除准武胜军节度使,同中书门下平章事。
准入见,泣涕曰:“非陛下知臣,何以至此!”
真宗具道公所以荐准者,准始愧叹,以为不可及。
故参知政事李穆子行简有贤行,以将作监丞居于家。
真宗召见,慰劳之,迁太子中允。
初遣使者召之,不知其所止,真宗命至中书问王某,
然后人知行简,公所荐也。
公自知制诰至为相,荐士尤多。
其后公薨,史官修《真宗实录》,得内出奏章,
乃知朝廷之士,多公所荐者。公与人寡言笑,
其语虽简,而能以理屈人,
默然终日,莫能窥其际。
及奏事上前,群臣异同,公徐一言以定。
今上为皇太子,
太子谕德见公,称太子学书有法。
公曰:“谕德之职,止于是邪?”
赵德明言民饥,求粮百万斛。
大臣皆曰:“德明新纳誓而敢违,请以诏书责之。”
真宗以问公,公请敕有司具粟百万于京师,
诏德明来取,真宗大喜。
德明得诏书,惭且拜曰:“朝廷有人!”
大中祥符中,天下大蝗,
真宗使人于野得死蝗以示大臣。
明日,他宰相有袖死蝗以进者,
曰:“蝗实死矣,请示于朝,率百官贺。”
公独以为不可。
后数日,方奏事,飞蝗蔽天,
真宗顾公曰:
“使百官方贺,而蝗如此,岂不为天下笑邪?”
宦官刘承规以忠谨得幸,病且死,求为节度使。
真宗以语公曰:“承规待此以瞑目。”
公执以为不可,
曰:“他日将有求为枢密使者,奈何?”
至今内臣官不过留后。公任事久,人有谤公于上者,
公辄引咎,未尝自辨;
至人有过失,虽人主盛怒,
可辨者辨之,必得而后已。
荣王宫火,延前殿,有言非天灾,
请置狱劾火事,当坐死者百余人。
公独请见,曰:
“始失火时,陛下以罪己诏天下,
而臣等皆上章待罪,今反归咎于人,何以示信?
且火虽有迹,宁知非天谴邪?”
由是当坐者皆免。
日者上书言宫禁事,坐诛,籍其家,
得朝士所与往还占问吉凶之说。
真宗怒,欲付御史问状。
公曰:“此人之常情,且语不及朝廷,不足罪。”
真宗怒不解。
公因自取常所占问之书进曰:
“臣少贱时,不免为此,必以为罪,愿并臣付狱。”
真宗曰:“此事已发,何可免?”
公曰:“臣为宰相,执国法,
岂可自为之,幸于不发而以罪人?”
真宗意解。
公至中书,悉焚所得书。
既而真宗悔,复驰取之,公曰:“臣已焚之矣。”
由是获免者众。公累官至太保,以病求罢,入见滋福殿。
真宗曰:“朕方以大事托卿,而卿病如此。”
因命皇太子拜公。
公言皇太子盛德,必任陛下事,
因荐可为大臣者十余人。
其后不至宰相者,李及、凌策二人而已,
然亦皆为名臣。
公屡以疾请,真宗不得已,拜公太尉兼侍中,
五日一朝视事,遇军国大事,不以时入参决。
公益惶恐,因卧不起,以疾恳辞。
册拜太尉、玉清昭应宫使。
自公病,使者存问,日常三四,
真宗手自和药赐之。
疾亟,遽幸其第,赐以白金五千两,辞不受。
以天禧元年九月癸酉薨于家,享年六十有一。
真宗临哭,辍视朝三日,发哀于苑中。
其子弟、门人、故吏,皆被恩泽。
即以其年十一月庚申,
葬公于开封府开封县新里乡大边村。公娶赵氏,封荣国夫人,后公五年卒。
子男三人:
长曰司封郎中雍,次曰赞善大夫冲,次曰素。
女四人:
长适太子太傅韩亿,
次适兵部员外郎、直集贤院苏耆,
次适右正言范令孙,
次适龙图阁直学士、兵部郎中吕公弼。公事寡嫂谨,与其弟旭相友悌尤笃,
任以家事,一无所问,
而务以俭约率励子弟,使在富贵不知为骄侈。
兄子睦欲举进士,公曰:
“吾常以大盛为惧,其可与寒士争进?”
至其薨也,子素犹未官,遗表不求恩泽。
有文集二十卷。
乾兴元年,诏配享真宗庙庭。臣修曰:
景德、祥符之际盛矣。
观公之所以相,而先帝之所以用公者,
可谓至哉!
是以君明臣贤,德显名尊,
生而俱享其荣,殁而长配于庙,
可谓有始有卒,如明诏所褒。
昔者《烝民》《江汉》,
推大臣下之事,所以见任贤使能之功,
虽曰山甫穆公之诗,实歌宣王之德也。
臣谨考国史、实录,至于搢绅、故老之传,
得公终始之节,而录其可纪者,
辄声为铭诗,昭示后世,以彰先帝之明,
以称圣恩褒显王氏流泽子孙与宋无极之意。
铭曰:烈烈魏公,相我真宗。
真庙翼翼,魏公配食。
公相真宗,不言以躬。
时有大事,事有大疑。
匪卜匪筮,公为蓍龟。
公在相位,终日如默。
问其夷狄,包裹兵革。
问其卿士,百工以职。
问其庶民,耕织衣食。
相有赏罚,功当罪明,
相所黜升,惟否惟能。
执其权衡,万物之平。
孰不事君,胡能必信?
孰不为相,其谁有终?
公薨于位,太尉之崇。
天子孝思,来荐清庙。
侑我圣考,惟时元老。
天子念功,报公之隆。
春秋从享,万祀无穷。
作为诗歌,以念庙工。
附:北宋苏轼《三槐堂铭》
天可必乎?
贤者不必贵,仁者不必寿。
天不可必乎?
仁者必有后。
二者将安取衷哉?
吾闻之申包胥曰:
“人定者胜天,天定亦能胜人。”
世之论天者,皆不待其定而求之,
故以天为茫茫。
善者以怠,恶者以肆。
盗跖之寿,孔颜之厄,
此皆天之未定者也。
松柏生于山林,其始也,
困于蓬蒿,厄于牛羊,而其终也,
贯四时、阅千岁而不改者,其天定也。
善恶之报,至于子孙,则其定也久矣。
吾以所见所闻考之,而其可必也审矣。
国之将兴,必有世德之臣,厚施而不食其报,
然后其子孙能与守文太平之主、共天下之福。
故兵部侍郎晋国王公,
显于汉周之际,历事太祖太宗,
文武忠孝,天下望以为相,
而公卒以直道不容于时。
盖尝手植三槐于庭,
曰:“吾子孙必有为三公者。”
已而其子魏国文正公,
相真宗皇帝于景德、祥符之间,
朝廷清明,天下无事之时,
享其福禄荣名者十有八年。
今夫寓物于人,明日而取之,有得有否;
而晋公修德于身,责报于天,
取必于数十年之后,如持左契,交手相付。
吾是以知天之果可必也。
吾不及见魏公,而见其子懿敏公,
以直谏事仁宗皇帝,
出入侍从将帅三十馀年,
位不满其德。
天将复兴王氏也欤!
何其子孙之多贤也?
世有以晋公比李栖筠者,
其雄才直气,真不相上下。
而栖筠之子吉甫,其孙德裕,
功名富贵,略与王氏等;
而忠恕仁厚,不及魏公父子。
由此观之,王氏之福盖未艾也。
懿敏公之子巩与吾游,好德而文,
以世其家,吾以是铭之。
铭曰:
呜呼休哉!
魏公之业,与槐俱萌;
封植之勤,必世乃成。
既相真宗,四方砥平。
归视其家,槐阴满庭。
吾侪小人,朝不及夕,
相时射利,皇恤厥德?
庶几侥幸,不种而获。
不有君子,其何能国?
王城之东,晋公所庐;
郁郁三槐,惟德之符。
呜呼休哉!
附:宋代王旦《文正遗训》
●谨家谱,为孝之大。
●谱图:祖、父、子、孙相传世系、行名、字号,
或绝继、迁徙,俱要开载明白。
●朝命名文,如诰、敕、碑、记、诗歌之类,
俱当考录传后。
●坟墓、松楸、祭田、产业,一一考录存下。
●祠堂祭器,须随时随置,不许互相推委。
凡借人私用者,是亵渎祖宗也,以不孝论。
●子孙出入必告祠堂,朔望必须约齐拜谒,
四时有祭,忌辰有奠,
此大事,不可怠忘取责。
祖宗遗像衣冠书箱器用,
皆神灵手泽之所存,
务要珍藏得好,方为至孝。
●春秋祭扫,须有力者轮流主之,
若无力,止清明一祭可也。
●子孙无后者,当于行次,该继者继之,
不可以孙为子,以弟为兄,有乖名分。
若异姓义男,紊乱宗族,
此必妇人之见,合族攻之,至戒至戒。
●人家要子孙为宗祀之重也,
如妻不生子,当为置妾、置婢,
再若不生,须以妾房侄继,
挨次行之,方无争讼。
●子孙不守士、农、工、商,
而惑于僧道及下流无耻,为人奴隶,犯奸作盗,
致干有司杖徒以上,
即削去其名,不许登谱,亦不许与祭宴之列。
●子孙婚丧嫁娶,
贫乏不能自举者,有力子孙当曲周之。
若有被冤等事,力不能申理,代为申理,
即祖宗在天,亦当鉴照。
●冬至一节,
宗长领子孙男女,齐到祠堂,
击鼓三声,参拜四礼,供献酌馔(zhuózhuàn)。
礼毕,宗长坐于堂东,主妇坐于堂西,
子孙男女分立左右,命子弟一人诵家训曰:
“为臣必忠,为子必孝,
为兄必爱,为弟必敬,为妻必顺,
毋徇私以伤和气,毋因私故以绝恩义,
毋惹闲非,以扰门庭,
毋耽曲蘗(qǔniè),以乱德性,
有一于此,是悖祖宗教训,族共责之。”
众一揖而退,饮酒分福,成礼而散。
●冠礼古人所重,须择吉请老成人祝之、教之。
女子之笄(jī)亦然。
●男婚女嫁,自有常礼,与其择富,不如求贤。
吾家宛邱旧邻胡氏巨富,
许嫁女钱某,后因钱贫悔之,
经讼不休,官府劝谕钱某别娶。
后钱为江淮转运使,
胡女顿贫,一夕恚怨(huìyuàn)而毙,
此可为鉴戒也。
娶妇亦然,贫家更知俭苦,子孙且记予言。
●父母之丧,子孙只以哀痛为主,随力敛葬。
如贫穷不任,族中有力者,共乐助之。
若不须人助,亦当从实从速,决不可久停在家。
近日饮酒作乐,异端惑世,皆当痛戒。
●祭礼在《记》中最为详确,
只是子孙要至诚,荩(jìn)诚则孝,
孝则感通神明可来,况祖宗一气乎?
先贤有穆如恫如之说,极为可味。
又曰:三牲九俎(zǔ),不如蔬食菜羹,
诚与不诚之故也。
●宗祠须洁扫锁闭,要静安为上。
宗人穷而无依者,酌与衣食。
在近祠处居之,令其看守。
●年幼子孙饮酒面赤者,
不可令其入祠堂,恐开喧嚷不敬之渐。
●子孙建神佛之宇,不若修其祖庙,
余力及桥梁道路可也。
●子孙有读书守分者,胙(zuò)肉多分与之。
●家长处分子孙之事,只要均平,便无别说。
《论语》:“不患寡而患不均”极是处置得法。
●子孙入仕须廉平、忠孝。
若以理去官,归来祭享,祖宗食之。
即不入仕而能耕种生理,
心力所至者,祖宗亦必食之。
若系嗟来,祖宗不食也。
●叔伯尊长,当以教养子孙为务,
若子孙不遵教训,强暴梗戾,
轻则缚送祠堂笞责,重则呜之于官,
不可姑息涵容,以致稔恶贻累。
●子孙时运蹇(jiǎn)薄,理当赒(zhōu)助。
若跑马斗鸡,踢球淫赌,歌唱唬喇等事,
此皆狂浪作孽,
不知稼穑辛苦,生理艰难,
不必责(资)之,以长其奸。
●子孙之妇入门,
第一要安详恭敬,恪守妇道,孝亲敬夫,
以礼待娣姒(dìsì),以勤治家,以恩抚卑幼,
无故不许出门,夜行必先以烛,
如有邪盗凶妒,且送还父母,令其改省。
如有不悛(quān),黜之可也。
●诸女未行,当教谕其孝敬等事,
若即嫁,不可常接归家,
致渠好闲有倚,便生慝(tè)心,妨人家业。
●子孙家政,断不可与妇人商量,
妇人决不许其得与外事,
此老夫灌灌之言,尔等记之。
附:嘯園叢書原文